74歲的莫關雁卿(Edith),人生像過山車,曾因抑鬱自殺不遂,也試過因家族遺傳性中風病發,由大企業的IT女強人變成殘疾人士,而在她最需要親人支持時,更發現遭丈夫背叛。她像不倒翁,一次又一次在絕境重生,取回失去的東西,甚至擁有更多。她咬緊牙關前行,但活得不苦澀,每當不幸降臨,她都懂得逗自己開心(amuse yourself),把該忘的都忘了,把想做的都做到了。
撰文:蕭瑩盈 本刊特約記者、鄧傳鏘 本刊總編輯
由天堂撻落地獄,Edith經歷過多次,第一次發生在7歲,任職巴士公司票務員的父親突然中風,一家七口幸福家庭瞬間翻起滔天巨浪,母親雖極力振作,外出打工養家,但在Edith中一快要完結時,父親第三度中風猝逝,母親不堪打擊,患上精神病,自此Edith和兩兄兩弟,寄居在不同的家庭生活。
但Edith小小年紀已懂得自己創造快樂,家裏愁雲慘霧,就到街上找東西玩耍。性格不拘小節,令她容易融入不同孩童圈子,可以跟女孩子玩跳繩、賭公仔紙,也可以跟男孩子玩蟋蟀、鬥金絲貓,她懂人情世故,寄居姨媽家中時,知道要避免給人白食白住的壞印象,會主動煮飯和做家務。Edith笑稱:「面對一些人力無法改變的問題,我會選擇『唔記得』,小時候已是這樣,不去想不開心的事。」這種隨遇而安、自得其樂的特質,在往後幾次逆境顯露無遺,成了自救的撒手鐧。
Edith唸庇利羅氏女子中學,英語、數學標青,升讀預科不成問題,但為着幫補家計,中學畢業就投身社會工作。第一份工是在NCR Corporation的電子計算機部門做示範員,那是一間美國電子計算機硬件及軟件開發商及供應商,加入時只有17歲。三個月後,她在公司的「能力傾向測試」中,自30名女員工中脫穎而出,被選中調進電腦部,重點栽培成電腦程式設計員。數年後,她被外借到陶氏化學太平洋有限公司(Dow Chemical Pacific Limited),在該公司電腦部工作大約一年,獲聘為正式員工當分析員。
患抑鬱症 輕生獲救
Edith的事業漸入佳景,又嫁給表哥組織小家庭,看似生活上了軌道,加上家姑是母親的胞妹,親上加親,在照顧母親一事上,無後顧之憂,但原來Edith不知不覺間患上抑鬱症。
Edith因長期照顧患有精神病的母親和五弟,心力交瘁,家族遺傳性中風的夢魘更叫她絕望,她甚至想像自己40歲時就會如父親那樣中風,不敢生育,她憶述:「當時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等死,沒有意義,跟丈夫說,反被說『搵嚟諗』,我覺得他不了解我,世上沒有人明白我,很無助。」
在26歲那年,Edith趁丈夫外出,在家中開煤氣自殺,幸鄰居聞到異味,通知保安員報警,救回一命。主診醫生悉心照料,給她解釋抑鬱症成因,並將診病時間安排在最後一節,以便診後一起吃飯,讓她感到有人陪伴和支持。而上司亦非常諒解,二話不說批出長假讓她休養,着她不用擔心,半年後再回來上班。這些都讓她感到人間有情,治療一年後,抑鬱症痊癒,更誕下一子一女,圓了做母親的心願。
Edith形容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是患上抑鬱症,後來中風一度喪失說話和活動能力,也不及這一關凶險,「如果我死了,之後的數十年燦爛人生也沒有我份兒。」當年這段痛苦經歷恍如打了預防針,後來中風就學懂控制情緒,避免陷入長時間和頻密的沮喪,「這是我的人生軌跡,每一個經歷都是出於舊的經歷,然後更上一層樓。」
83年,Edith當上陶氏化學太平洋有限公司的亞太區資訊系統總監,其中一個任務是游說不同地區經理,放棄沿用系統,採用新軟件以整合亞太區的電腦及資訊系統,但日本和澳洲經理都有猶豫,未有配合。街童時代練就的酒量和交際手腕,這時大派用場。她花了一年多時間參加日本區團隊的非常規聚會,落卡拉OK飲酒唱歌,終打入對方圈子,成功游說日本經理採用新系統。
軟硬兼施 擺平日澳同事
到跟澳洲區講數,懷柔政策卻行不通,她好言相勸兩年多,澳洲區經理始終不肯轉用新系統。在一次會議中,當澳洲區經理又橫蠻無理時,Edith突然起身爆粗,嚴詞斥責,出其不意的勇悍震懾,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。不久Edith到紐西蘭工幹,澳洲區經理約她吃早餐,心平氣和地商談整合系統的問題,歷時三年終於肯轉用系統。
「工作經常要處理棘手的人事問題,處理突如其來的變故,若非那些童年的歷練,不會造就我做人flexible,做到領導位置。」在她眼中,童年被迫流浪的經歷反而是工作的助力。
事業愈成功,上天給她的考驗愈大,這一次她直墜到地獄深淵。97年,49歲的Edith成為賽馬會首名女性資訊科技事務司,上任約3個月,一晚與幾位舊同事在天光道馬會中菜廳吃飯,席間突然暈倒,送院證實是嚴重的出血性中風。雖然大難不死,但昏迷了兩天,醒來嘴角歪斜,眼皮失控,不能說話和思考,右邊手腳更無法活動。由於控制說話、邏輯和記憶的腦細胞受損,整個人思想迷糊。
「記不起自己是怎樣的人,理解不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,對家人、醫護的說話也不大聽得懂。」當時兒子在英國讀書,女兒每日放學後來病房陪伴她,那個默默寫功課的背影,深深印在她的腦中,好比在寒天飲下一碗熱湯,「我隱約知道那是我的女兒,守在身邊和陪伴我。」
她的病情持續穩定,三個多星期後獲批出院,在家休養。第一年,意識處於混沌狀態,所有記憶仍然封塵,「我是左腦大範圍的血管爆裂,影響說話和思維邏輯,我知道意思,但就無法組織和說出來。」到第二年,有日她在病人自助組織一個活動聽到一首歌,腦海突然浮現很多片段,忽然記憶都回來了,那刻她終於明白以前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,發生過什麼事,那震撼如天崩地裂,「我曾經什麼都沒有了,日常就是出入醫院,任入擺佈,完全沒有自由,也不能自理。」要用拐杖走路,有時突然尿急,趕不及到洗手間,撒了一褲子尿,無奈又煩躁的心情不足為外人道,「因為以前患過抑鬱症,知道怎樣引起,所以沒有讓自己沮喪太久」。
之後的數年,她接受了很多艱苦的復康訓練,其中一份功課是筆錄記下《60分鐘時事雜誌》其中一集的內容。重複看了不知多少遍,好不容易理解到內容,轉眼又忘了大半,抓着幾個零碎資料,絞盡腦汁組織起來,用文字表達出來,搞了大半天才勉強寫到半頁紙內容,但這半頁紙的意義非同小可,「過程異常艱辛,但一步步來,最後還是會達到目標」。
讀博士學位 激活腦細胞
Edith漸漸拾回部分記憶力,不再過目即忘,也適應了用拐杖走路,但思考、說話和表達能力的復康進展卻陷入樽頸位。她想到中風前正修讀理工大學的工商管理博士課程第一年,如果重拾課本繼續進修,可能會刺激腦部復原,於是在99年,她重返理大進修,雖然期間曾跟不上進度,但憑着多付十倍的努力,三年內看200多本參考書,腦細胞又活躍起來,記憶力、邏輯能力被喚醒,重新聯繫,組織、表達及說話能力都突飛猛進。
Edith未有自滿,課餘在貿易通(Tradelink)電子貿易有限公司擔任兼職項目顧問,再配合定期到廣州接受頭部針灸治療,如此內外刺激腦部數年,終於收復「失地」,溝通能力與常人無異,還學會用左手操作電腦,腦掃描更顯示她的右腦較左腦大了約3倍。
可惜此時婚姻亮起紅燈,原來Edith丈夫多年來一直金屋藏嬌。03年她正式取得工商管理博士學位,婚姻也走到盡頭。為免坐困愁城,05年她獲舊同事邀請,擔任工商管理碩士課程的論文導師,將所有時間都放在教學上,在她的悉心指導下,17名學生都順利畢業,而且成了她的好友。後來丈夫倦鳥知還,她平常心對待,在子女同意下,讓丈夫回家,但沒有再簽結婚書。有時她想到丈夫的欺騙和背叛,就只能我解嘲,「有時做人要懂得逗自己開心,該忘記的就忘記,這一招很多場合都用得着,也是小時候學會的」。
Edith說,丈夫回來十多年,從不翻舊帳,珍惜每一天。她感慨地說:「現在的相處反而是最好的狀態,了解到大家的性格是相反的:他不說話,我則主意多多。
現在我會說少些話,讓他說下去。以前不是,一想到,我就講,但原來在他眼中,這是很霸道。原來他覺得我是那種人,說要去那裏,就要去那裏。其實我當時不過想,沒有人出聲,我就拿主意吧。現在我會問,今日到哪裏吃飯好?人成熟了,應該懂得人情世故。」
Edith的「忘記」功夫已到化境,連身體的殘疾也一併忘掉,連朋友也不察覺她曾經中風,有日友人詢問,怎麼十多年了腳傷還沒有康復過來,叫Edith笑彎了腰。
改變性格 自救救人
什麼是真,什麼是假?當事人不視為問題,那問題就大極有限。她說現在心境peaceful,身心都處在一個很滿意的狀態,「以前心急,要做第一個發言,現在看法不同,想做最後發言的一個,這樣很着數呢,可以聽到別人意見,避重就輕」。
中風後身體不便了,但眼界卻擴闊了,全力投身復康服務界,運用資訊科技專業的專長為殘疾人士及弱勢社群服務,如出任復康會副主席及復康巴士電腦化計劃的顧問,將復康巴士的規模由88架擴大至200架,為更多病者提供服務。她做策略性工作,亦推動病人自助組織發展,協助中風病友和腦損患者的機構提升服務,服務遍及腦友心、腦同盟、慧進會、新建社等慈善組織,因多年來表現傑出,15年獲選「傑出理大校友」,「因為中風,我多了兩個學位(06年修讀港大行為健康碩士課程),有機會貢獻社會,我沒有蝕底啊」。
Edith總是多謝不幸,欣賞每朵烏雲背後的金光。
——收錄於3月號《信報財經月刊》